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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遠征軍老兵回鄉(xiāng)大口嚼故鄉(xiāng)黃土 就著黃河水咽下
    發(fā)表時間: 2010-12-01來源:

     

    孫春龍和老兵在一起

      一次偶然的采訪經(jīng)歷,幾乎改變了孫春龍的人生。幾年來,他往返于中國和緬甸,幫助20多名流落異鄉(xiāng)的遠征軍老兵,“像英雄一樣”重返故鄉(xiāng)。他每天與時間賽跑,因為幾乎每個星期,他都能接到某個老兵去世的消息。唯一令他欣慰的是,面對這些老兵,越來越多的人正在救贖自己的良知。

      “你真的是記者嗎?!”

      “你真的是中國中央級媒體的記者嗎?!”

      “你說我們不抗日,說我們是賣國賊?!那你說,我們那么多弟兄是怎么死的?!”

      老人劈頭蓋臉地一番痛罵,孫春龍一下子蒙住了。

      這幕發(fā)生在2005年秋天的場景,至今還常在這個記者的腦海里一遍遍地回放。

      那時,剛滿30歲的孫春龍,第一次到緬甸采訪。無意間,他和一個流落在當?shù)氐倪h征軍老兵聊起天來。讓他意想不到的是,自己只是隨口說了一句:“你們也抗日嗎?”這個原本和氣的老人,猛地坐直了身子,指著他的鼻子,異常憤怒地說了這三句話。

      采訪就這樣不歡而散,但更讓孫春龍感到憋屈的是,盡管自己努力回憶接受過的歷史教育,卻找不到一點信息,能夠回應(yīng)眼前這位老人。

      “老人說的是實話嗎?還是我確實無知?”這個30歲的男人開始追問起自己的內(nèi)心。從那時起,他“懷著一種內(nèi)疚和慚愧的心情”,開始慢慢走進了這段被湮沒已久的歷史。

      可他沒想到自己會走得這么遠。在此后數(shù)年里,他不僅尋訪了大量的在世老兵,發(fā)表了十幾萬字的相關(guān)報道,還動用了種種資源,幫助流落在緬甸和云南邊境的20余名遠征軍老兵,回到了各自的故鄉(xiāng)。

      “我要帶他們回家。”孫春龍說。幾乎從接觸第一個流落在異鄉(xiāng)的老兵起,這樣的念頭就油然而生。

      這個老兵叫李錫全,孫春龍是在緬甸一處偏僻的山區(qū)里找到他的。老人住著四處漏風的破木頭房子,以賣柴火為生,每個月的收入折合成人民幣,也就100多塊錢。在采訪中,老人對家鄉(xiāng)的思念,深深地打動了孫春龍。

      李錫全的家鄉(xiāng),在千里之外的湖南常德。自從1943年赴緬抗日,60多年了,他再也沒回過家。對于家人的唯一記憶,也只是走的時候,母親送他到村口,轉(zhuǎn)個彎見不到母親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歇斯底里的哭聲。

      老人把所有的思念,都寄托在一本中國地圖冊上。這本薄薄的地圖冊,已經(jīng)被他翻得破破爛爛,其中最爛的一頁是湖南。“我只能在這里看看湖南,看看常德了。”老人說。

      孫春龍的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只是,老人已記不得具體的地址?;氐絿鴥?nèi)以后,孫春龍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發(fā)出了為李錫全找家的倡議。在網(wǎng)友們的幫助下,很快就找到了李錫全的家。

      但回家的路,并不像人們想象中那樣通暢。

      孫春龍計算過,老人的往返路費和其他一些費用,差不多得2萬塊錢。以老人的財力是無法負擔的。于是,孫春龍找了一家企業(yè),想拉點贊助。但那個老板在聽完之后,卻非常生氣地說:“這是個國民黨老兵,你怎么能做這種事情!”

      先后談了三家企業(yè),都是類似的結(jié)果。最終,孫春龍找到了湖南當?shù)氐囊患覠嵝钠髽I(yè),才湊齊了這筆費用。

      2008年10月19日,李錫全終于結(jié)束了自己60多年的遠征,回到了魂牽夢縈的祖國。剛過國境線,老人就捂著臉,嚎啕大哭起來。

      人們用各種方式,歡迎著這個落葉歸根的游子。在常德的火車站,有數(shù)百名網(wǎng)友自發(fā)到火車站迎接。老人的家人也為他準備了地道的家鄉(xiāng)菜肴。當看到李錫全和親人們圍坐一起,吃著家鄉(xiāng)缽子菜的情景時,這個30多歲的男人突然間淚流滿面。

      李錫全的歸來,引起了社會與媒體的關(guān)注。2008年底,孫春龍和李錫全還被選為中央電視臺“感動中國”的候選人。從新聞的幕后報道者,轉(zhuǎn)變?yōu)楸货r花和掌聲圍繞著的新聞人物,“我有些迷失了方向。”他坦言道。

      不過,在年底的一次聚會中,一位朋友無意間問道:“緬甸還有多少個像李錫全這樣的遠征軍老兵?”孫春龍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我覺得自己就像做錯了事的孩子,無地自容。”他回憶道,“難道幫助了李錫全,就能抹平我內(nèi)心的愧疚?自己的救贖是發(fā)自內(nèi)心,還是僅僅為了求得一時的慰藉,甚至,是在沽名釣譽?”

      2009年初,孫春龍再次踏上了緬甸的土地。“我要讓他們像英雄一樣地回家。”他說。

      他兌現(xiàn)了自己的承諾,2009年5月,共有9名來自廣東、廣西、四川、河南、湖北等地的老兵,最終跟隨孫春龍,踏上了回家的路。他們當中的大多數(shù)人,自從1945年抗戰(zhàn)結(jié)束后,就再也沒能回家。

      在抵達緬方口岸辦理出境手續(xù)時,因為某些原因,緬方突然拒絕了他們的申請。多次交涉無果后,一位心急的老兵悄悄告訴孫春龍,附近有很多小道,不用辦任何手續(xù),他們就能從這些小路跨越國境。

      但孫春龍否定了這個建議:“你們是英雄,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回家?”

      2009年5月30日,經(jīng)過多方斡旋后,老兵們終于跨入國門。那一刻,守衛(wèi)國門的武警戰(zhàn)士,向這些前輩行了莊嚴的軍禮。

      老人們就這樣風風光光地回到了自己的祖國。在回家的航班上,全體乘客都以熱烈的掌聲,向這些老兵致敬,機長還特意安排他們到頭等艙就座。在老兵各自的家鄉(xiāng),有大批的志愿者,在機場和酒店拉起紅色的條幅,手捧鮮花,夾道歡迎遲歸的英雄們。

      在許多人看來,每一個流落在緬甸的老兵的故事,都可以拍成一部好萊塢式的英雄大片。不過,在孫春龍的眼中,半個多世紀的風云變幻,寄人籬下的異域生活,英雄們的命運,就如同“狂風中的一粒塵埃”?!?strong>一個河南的老兵收到了地方官員送來的一瓶黃河水和一故鄉(xiāng)的黃土。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這個老兵突然抓起一把黃土塞進嘴里,邊嚼邊說:“好東西呀,好東西呀!”旁人趕緊拿來一瓶礦泉水讓老人漱口,可老人喝了一大口水,帶著嘴里的黃土,“咕咚”一聲咽下肚去。

      曾有人問一位湖北老兵,還需要什么幫助。這個老兵突然說:“我們不要更多,我們只想戴著國家發(fā)的軍功章,堂堂正正去北京,去看一看天安門廣場……”

      還有一個老兵向?qū)O春龍哭訴:“當年聽從國家的號令去抗日,然后又到東北去打內(nèi)戰(zhàn),打共產(chǎn)黨,東北投誠之后,又跟著共產(chǎn)黨南下打國民黨。打日本人、打共產(chǎn)黨、打國民黨,哪一個是我自己的選擇,都是為了國家。但是最后落到什么境地?”

      曾有一個素不相識的老太太接站,她擁抱了每一個老兵,在每人臉頰上親上一口,孫春龍詢問后才得知,這個老太太的父親,參加遠征軍,從此沒有消息。她找了很多年,但是再也沒找到。

      “你們都是我的父親。”老太太說。

      曾有人問孫春龍:“迎接遠征軍老兵回家,并在途中給予他們至高無上的禮儀,你想要傳達什么樣的信息?”

      “這只是對個體的救贖,但我們對老兵這個群體的虧欠,是永遠無法彌補的。”他的語氣中感受不到一絲的得意與驕傲,更多的,仿佛是愧疚與焦慮,“如果再不去做這些事情,等這些所剩無幾的英雄,一個個帶著遺憾和失望入土之后,我們的懺悔,我們的良知,還能有何處可以安放?”

      的確,幾乎每個星期,孫春龍都能接到某個老兵去世的消息。他曾經(jīng)通過微博,用了幾個月時間,幫助一個老兵找到了家。但當他興奮地打電話給這個老兵時,接電話的卻是老兵的兒子,他告訴孫春龍,父親已經(jīng)去世幾個月了。

      于是,他開始“和時間賽跑”。除了關(guān)注仍然在世的老兵,孫春龍還打算建一個數(shù)據(jù)庫,想通過大陸、臺灣地區(qū)和緬甸等地的資料,整理出一個相對全面的老兵名單。因為,“每一個普通的老兵都有名字,而每一個名字,我們都應(yīng)該銘記”。

      “對個體的尊重,一定要上升到國家層面!”他還在許多媒體上呼吁道,“所有國家的二戰(zhàn)老兵,都有國家提供豐厚的養(yǎng)老保障與無比的榮光。唯有中國由于特殊的政治歷史原因,致使這些老兵是依靠民間組織和民間志愿者陪伴他們走過最后的時間。”

      幸而同道不孤。這些年來,隨著這段歷史的逐漸解封,許多民間志愿者加入到關(guān)愛老兵的行列。根據(jù)孫春龍掌握的資料,這樣的志愿者在全國已有一千多人。

      這些天,孫春龍在自己的微博上發(fā)起了一個活動,主題是“幫助抗戰(zhàn)老兵實現(xiàn)一個心愿”。讓他感到吃驚的是,活動的消息發(fā)出僅僅5個小時,第一批5個老兵的心愿都被熱心的網(wǎng)友們認領(lǐng)了。如今,第二批老兵的心愿也已認領(lǐng)完畢。

      每個心愿背后,都藏著一個故事:有的老兵希望能有人把自己的故事寫下來,有的老兵希望能去北京看看當年的老連長,有的老兵希望得到一本《綱鑒》(注:清代史書),還有一個老兵已不在世,他的遺愿是,能夠得到國家的承認,為自己修建一座墓碑。

      “他們的心愿都很平凡,但誰能否認他們都是英雄呢?這么多年來,我卻渾不自知他們的存在,我感到羞愧。”一個網(wǎng)友留言道。

      孫春龍理解這樣的心情。2010年,在抗日戰(zhàn)爭勝利65周年的這個年份,這名《瞭望東方周刊》記者出版了自己的新作《異域1945》。在這部以流落在異鄉(xiāng)的遠征軍老兵為主題的作品的開頭,他就用帶著懺悔的筆調(diào)寫道:“請寬恕我的無知和幼稚!”

      但讓他感到欣慰的是,面對這些老兵,越來越多的人正在救贖自己的良知。前些天,在云南的一次簽售活動中,一個讀者聽完他的講述,熱淚盈眶。講座結(jié)束后,這個讀者緊緊拉著一位來到現(xiàn)場的老兵的手,顫抖地說:“請你原諒我這么多年的無知,我應(yīng)該跪著,才有資格和你說話。”

    責任編輯:和諧中國網(wǎng)